《太多幸福》翻譯花絮四則

祁怡瑋
Mar 9, 2023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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之一:夭壽,台灣讀者知不知道莎士比亞是何方神聖?

這件夭壽的事情要從《太多幸福》的譯者回校說起。

所謂「譯者回校」,就是除了出版社內部的一校、二校、三校,編輯也把修改過的譯稿寄回給譯者再校。編、譯雙方可以透過這個步驟確認譯法與改法有沒有問題,一起把稿子處理得更完善。

《太多幸福》是加拿大作家艾莉絲・孟若的短篇小說集,編輯把改過的譯稿寄來給我回校時,我在〈臉〉這個故事中看到一句關乎莎士比亞的修改 — —

我的原譯:「當時,國家電台有個野心很大的節目,是每星期天晚上定時播出的廣播劇。改編小說,有莎士比亞,也有易卜生。」

編輯改為:「當時,國家電台有個每星期天晚上定時播出的廣播劇,是個野心很大的節目,改編小說,有莎士比亞和易卜生。」

前半部分只是調整語句順序,意思不變,我沒有譯見,但看到「改編小說」變成「改編小說」,我卻暗自夭壽了一聲。

只是改一個字而已,有那麼夭壽嗎?

有喔!

我向編輯解釋道:「莎士比亞和易卜生都是劇作家,這句話的意思是既有小說改編的廣播劇,也有舞台劇改編的廣播劇,修改後的語意卻變成前面的小說包含後面的莎士比亞和易卜生了。」

這件事關係到背景知識,編輯的改法也令我思考:大學時修過一年莎士比亞的我很清楚莎翁是劇作家(當然,莎翁另有一重身分是詩人,以十四行詩流傳於世),但台灣讀者真的知道人家是何方神聖嗎?

考量讀者即便聽過莎士比亞和易卜生的大名,也可能不清楚這兩位分別是英國劇作家和挪威劇作家,所以,我最後將譯法調整為「有改編小說,也有莎士比亞和易卜生的劇作」,把背景知識融入譯文之中,以利台灣讀者完整理解句意。

《太多幸福》總共收錄十個短篇,莎翁不只出現在〈臉〉這個故事中,也出現在〈溫洛克崖〉,但這回可是出現得不著痕跡。

〈溫洛克崖〉的女主角是一位英文、哲學雙主修的高材生,作為篇名的「溫洛克崖」即是出自十九世紀的一首英詩。到圖書館寫《高文爵士與綠衣騎士》的報告、把整部英文詩集背得滾瓜爛熟,是作者艾莉絲・孟若賦予這個人物的刻畫。不只如此,孟若筆下這位飽讀詩書的文藝女青年隨口就來上一句:「我們都是可悲、赤裸的兩腳生物。」

是的,英文系必讀的莎士比亞出現了。

艾莉絲・孟若於二〇一三年榮獲諾貝爾文學獎,《太多幸福》的初版譯本也趕在二〇一三年底上市。相隔十年,出版社將這本小說集發給我重譯,這句「我們都是可悲、赤裸的兩腳生物」,此前在舊版譯本上的譯法為「我們都是悲傷、赤裸、虛偽的生物」。

好的,大家不認識莎士比亞,要嘛以為人家是小說家,要嘛不識來自莎翁名劇中的典故。但此處不適合將背景知識融入正文之中,所以我只好派譯註出馬,加註說明「此處典出莎士比亞《李爾王》:『沒有受到文明裝點門面的人,原就是像你這樣的一個寒傖、赤裸的兩腳動物。』( “Unaccommodated man is no more but such a poor, bare, forked animal as thou art.” )」

孟若〈溫洛克崖〉故事中的原文則為「We were all sad, bare, forked creatures.」 — — 人有兩腳,狀似分岔,故曰forked creatures,非虛偽也。讀者若是讀了〈溫洛克崖〉這個故事,也定能對「沒有受到文明裝點門面的人」這句孟若沒有寫出來的潛台詞會心一笑。

之二:所以那個facility揪竟是什麼facility?

首先,這個facility是一個伏筆。

《太多幸福》的〈次元〉這個故事剛展開,第一句劈頭就埋下一個諱莫如深的伏筆,叫做 facility。Facility 是一個泛意詞,它可以泛指各種機構或設施。但以〈次元〉開頭的這句話而言,不管是把 facility 翻譯成機構還是設施,中文閱讀起來都是不通順的。而故事要一直進行到中後段,才會慢慢揭曉原來是有個精障犯罪的傢伙,被關進了這個 facility。換言之,整個故事從頭到尾都沒有說破,而是用劇情鋪陳的方式,讓讀者意會到開頭的那個 facility 是專供思覺失調症患者長住的 mental facility。開頭埋了這麼個伏筆,一方面是文學技法,一方面也因為接下來要層層剝開一個天大的、沉痛的敏感議題,所以這個伏筆才必須那麼諱莫如深。

舊版譯本將這個 facility 翻譯成「獄所」,嗯,不妥不妥,中文並無「獄所」一詞,讀起來怪得很,更何況後面的劇情說了,這傢伙沒被判刑,陪審團沒有投票叫他去坐牢,最終他是獲判心神喪失送強制治療,住精神療養院去了。所以,作為一個伏筆,孟若只寫出 facility,隱去 mental 這個字;也所以,我的譯文當中只寫出「療養院」三個字,畢竟療養院有很多種,讀者仍可讀到後面自行發現這指的揪竟是哪一種 — — 前提是你沒看到我這篇爆雷文,但是請放心,我爆的雷真的只是冰山一小角,不信你讀了就知道。

(「Mental facility」為一般口語化的說法,加拿大有專門收治犯罪/暴力傾向患者的 mental facility,較為正式的說法為 forensic psychiatric hospital。加拿大導演 John Kastner 拍了一系列相關主題的紀錄片,相當觸動人心也引人深思,有興趣的讀者上 YouTube 搜尋即可看到。)

之三:那年代流行的安全帽頭揪竟是什麼頭?

在那麼沉重的議題過後,接下來我們輕鬆一下。

「安全帽頭」出現在〈兒戲〉這篇故事中,原文為「helmet-style 」。說的是報上有一張婚紗照,照片中的新郎個子很高,新娘即使頂著當時流行的helmet-style髮型,也不及新郎的肩膀高。

頭盔風格的髮型?這什麼厲害的髮型還能讓人身高變高?感謝google大神,並不清楚故事中那年代流行什麼髮型的我,查到一張一九六九年的照片就懂了。這髮型之高、之厲害,我一定要跟編輯分享,也一定要跟看到這篇文章的讀者分享:

照片來源:Pinterest/ Karen Parkinson
圖片來源:Pinterest/ Karen Parkinson

俗話說一山還有一山高,俗話都沒在騙人的,不信你看:

圖片來源:Pinterest/ Vintage Everyday

無怪乎孟若形容道:

「即使頂著當時流行的安全帽頭,一頭濃密而有光澤的頭髮澎得像一顆巨型安全帽,她的身高都還不及他的肩膀。髮型顯得她的臉很小很擠、很不起眼,但我注意到她的眼線畫得很濃,埃及豔后風,嘴唇沒有血色。聽起來好像很可怕,但那年頭流行的就是這種造型。」

之四:公車、計程車乎?馬車也!

繼時下讀者應該都跟我一樣沒見識過的安全帽頭之後,在《太多幸福》的同名短篇〈太多幸福〉中,出現了兩種大家可能認識但不是那麼回事的交通工具,叫做 cab 和 omnibus,舊版譯本譯為計程車和公車,但幸有 google 大神為我開示,以〈太多幸福〉的時空背景而言,cab 和 omnibus 實為馬車,前者為單人座或雙人座,後者為多人座,如圖所示:

圖片來源:http://www.hinckleypastpresent.org
圖片來源:Pictorial Press Ltd / Alamy Stock Photo

〈太多幸福〉以十九世紀數學家的生平為藍本,雖為小說,但人事時地物都是真實的,公車和計程車不宜任意穿越。

從莎士比亞、各種伏筆與暗示到老時代的事物與風潮,關於《太多幸福》的翻譯,其實我還有太多太多的苦查、苦思與心得,千言萬語說不盡,但自知翻譯這門苦功的千頭萬緒甚是枯索,讀者大概沒有興趣聽我絮絮叨叨,僅挑個四則花絮出來,分享一點趣味見聞,自曝一點譯文演化過程,願譯者的諸多苦思,能化為讀者閱讀時的幾許幸福!

新版封面由鄭婷之設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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